作者:古雴(胡翌霖)
发布时间:2015年1月28日
网络来源:https://yilinhut.net/2015/01/28/4999.html
这篇文章是去年给巴比特投稿,可能会刊在巴比特出版的新书中的文章,不过现在也没见出版,最近写文章时正好联系到相关的内容,想起来这篇文章还没公开,先发布出来再说吧~
之前的南都比特币采访问卷,我在巴比特和比特人转载时,都加上了一个标题“比特币作为范式革命”,毕竟有一个标题看起来传播效果会好一些,但其实作为范式革命也只是采访问卷中最后一个问题时捎带提了一下。现在不如专门把这一问题展开一下。
范式革命是科学史和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提出的概念,这个概念有着丰富的内涵,也有许多歧义和争议,因此我在这里先要花一些篇幅解释这一概念。
库恩的洞见始于一次对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的体验,当时作为物理学家的库恩因为一次机会需要对物理学史中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理论做一番介绍,库恩发现,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理论看起来荒唐透顶,不可理喻。但库恩没有像许多自大的现代人那样满足于时代的优越感,他清醒地认识到亚里士多德是那个时代中最博学和最睿智的人之一,他的智商显然不低于一个普通的现代大学生,但为什么他会犯下那些现代人看来不可思议的错误呢?为什么古代的无数智者们会对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推崇备至呢?经过进一步的思考和研究,库恩认为,这种时代的隔阂当然不能归结为古人智能低下,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经验的积累,因为对于许多古人和现代人都能观察到的日常现象,亚里士多德的理解方式在现代人眼中也是诡异的。最后库恩提出了范式转换的概念,大致来说,亚里士多德和现代人尽管拥有同样的理性能力,但有着不同的思想框架和运思模式,在不同的思想框架之下,人们的认知就像是发生了格式塔的转换,对于同样的事物,在一个范式下看是兔子,在另一个范式下可能就是鸭子,而兔子到鸭子的转换不是渐变积累的,而是一场整体的革命。
范式革命的理论不仅仅帮助我们理解科学史上的变迁历程,也让我们重新理解常规科学的形态。科学不仅仅是一条一条的概念和定理集合而成的,科学的进步也不仅仅是这些条目的增删,科学是有“结构”的,库恩发现的不仅仅是“科学革命的结构”,也是常规科学的结构,而这种结构并不是机械的,明晰的教条只是最表面的东西,更深层的内涵包括世界观、思维定势和时代精神等等复杂的元素。在我看来,生活世界或者说技术环境是范式的核心,之所以能够完成格式塔转换,不是因为观察的对象本身变了,而是因为它所在的背景变了,而这个背景就是我们的“环境”。造成神秘的格式塔转换需要许多前提和准备,例如你需要事先对兔子有所认知才可能看出兔子,但实际发生这一转换的契机很可能只是一个非常小的动作,比如视野转过一个小的角度,或视线的焦点略微移动了一点点。
因此科技革命往往可以找出一些关键点,一个特定领域内的微小的突破成为整个变革的肇始,例如古登堡的活字印刷机,例如哥白尼的《天球运行论》,也许也例如中本聪的比特币。
我把比特币的出现看作一场范式革命的起点,为了理解这一革命,我们不妨把它与哥白尼革命相比较:
1.革命在不同的历史尺度下发生。
所谓历史的连续性和间断性其实取决于我们从不同的距离观察历史。在微观层面,这些突破看起来只是一个具体领域内的技术性改良,在宏观上看,这些突破也只不过是一连串剧烈变化中的一个小的环节。但的确在某一角度看来,某一事件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整个革命的可能性都蕴藏在这里了。哥白尼当然没有完成整个科学革命,甚至也很难说是革命的发动者——从更大的尺度来看,整个科学革命也是文艺复兴到宗教改革这一系列历史变迁的一个部分。科学革命是整个古今变革的一个侧面,天文学革命是科学革命的一个环节,而哥白尼又是整个天文学革命的一个端点。但在哥白尼身上就蕴含了整个时代的缩影。从更大的尺度上说,比特币只是整个互联网革命中的一个侧面,而互联网革命又属于电子媒介时代的一个环节,但比特币投射出整个时代变革的缩影。
2.革命开始于小圈子的技术突破
虽然天文学在古典科学中始终位于核心地位,但相比于后来全面开花的现代科学革命,天文学毕竟只是一个狭小的专门领域。事实上在这个领域中,哥白尼的工作也是非常技术性的,除了序言中关于美好的日心世界的许诺,天球运行论的主要内容是专业的数学推演。哥白尼体系最初影响到的也只是一小撮能够领会其技术细节的数学家。但很快,它的影响力就超出了数学家的小圈子,其哲学后果逐渐取代技术内容而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比特币最初也只是在一个非常小的密码学圈子中传播,最初接触到的也都是能够领会其技术细节的一小撮极客而已。一个改变世界的大革命开始于一个颇为边缘的小圈子,这令人奇怪吗?恰恰相反,这样才合理。因为一个巨大的革命最终连整个社会的结构都改变了,原来不起眼的边缘人士,最后喧宾夺主,成为了引领时代的新世界的骨干。例如哥白尼革命前后科学家地位的变迁。通过比特币或者整个互联网革命,极客或程序员的地位恐怕也将逆转,成为时代的主导力量。
3.革命经常是某种复古
所谓文艺复兴就是对古希腊古罗马的重新发现,而科学革命最初其实也是复兴的一部分。哥白尼及其同时代的科学家深受复兴的柏拉图主义的影响。相比中世纪哲学家,哥白尼在某种意义上更接近柏拉图。哥白尼认为托勒密天文学是对柏拉图完美宇宙的背离,他认为他的日心体系的最大贡献在于去除了托勒密体系中丑陋的“偏心匀速点”。在科学革命早期,甚至直到牛顿,很多科学家都相信古人早已掌握了世界的真理,只不过都失传或者被歪曲了。而比特币的早期支持者们很多都是奥地利学派古典经济学的支持者,同时是金本位的支持者。在许多当代主流经济学家眼中,比特币是货币学上的倒退,而比特币支持者们认为他们只是丢弃了主流经济学完全误入歧途的部分,正本清源而已。
这种现象也并不奇怪。任何创新都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人们立足于前人,把在传统中蕴含的可能性不断展开,这才可能有进步。但革命与一般的创新不同,它除了延续前人的道路之外,还发起了某种断裂。但这断裂也很难说是凭空降临的,古老的智慧都会成为创新的根基。但所谓的复古并不是简单地学舌,复兴本来就是选择性的,任何时代都蕴含着多样的可能性,而被复兴的只是其中一些特定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一度被历史遗忘或歪曲了,经过在新的语境下的重新诠释,启示出一条新的道路。比特币早期支持者们认为主流经济学误入歧途,主张回归古典经济学。但是到革命的后期,一种更新的经济学范式将逐渐成熟,这种新范式既是古典经济学的某种再生,但其形态也将完全不同。
4.革命起始于常规科学的危机
既然有革命,那么在革命之间,往往存在范式相对稳定的时期,这就是库恩所谓的常规科学时期。在常规科学时期,范式本身一般是不受质疑的,科学研究的主要任务是“解谜”,即用规范的方式解决一些难题。这些难题的解决将会推进科学的领地,但不会颠覆基本的科学范式。例如当人们根据牛顿力学推测天王星的轨道时,发现观测与理论发生了偏离。解决这一偏离就是一个常规科学的课题,人们提出多种假说,其中天王星外存在另一颗行星的假说最受期待,最后海王星的发现证实了猜测,解决了这一难题。这构成对牛顿力学威力的确认而非颠覆。但如果一时没有发现海王星呢?人们也不会立刻否定牛顿力学,而是会检查观测条件,寻找未考虑的变量,或者试探其它的假说。但有些难题注定永远无法在旧的科学体系下解决,例如水星轨道的异常最终被证明是相对论效应而超出了牛顿力学。但是在新的科学成功之前,人们在何时能够确信一个迟迟得不到解决的难题将构成当前科学体系的一个反例呢?事实是人们没有什么明确的方法能够预知。在新科学出现之前,迟迟没有得到解决的难题始终还是在旧体系下被努力应对,一旦经历漫长的努力后解决了难题,旧的科学体系仍然会得到荣耀。但越来越多难以解决的问题构成了笼罩在旧范式头上的阴影,这就是“危机”。在危机面前,一些对旧范式失望的人就更容易去尝试跳出现成的框架。
在哥白尼之前,托勒密天文学并非坚如磐石,他本身的繁琐机制以及与自然哲学之间的各种不协调之处一直是经院学者致力于解决的问题。而这些难题一部分在新科学下得到了更好的解决,另一部分则压根不再成为问题。
比特币的背景同样是当代经济学/金融学的危机,但这些危机只是在对于主流经济学范式感到厌倦的新学者眼中才是革命的契机,而在旧范式下的学者看来,这些危机始终还只是有待解决的难题而已。他们仍在不断探索各种方案来解决危机,QE、前瞻指引等等,而这些手段的确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紧张。但新学者却感到越来越不耐烦。归根结底,当代经济学解决货币问题的方案无非是发钱、加息、加税、减息……就好比古代西医的治疗方案无非是放血、催吐、再放血,如果效果不佳,就继续研究怎么样更好地放血,用什么技术,在什么部位放血。托勒密体系下的天文学研究也无非是如何设置本轮均轮和等点的位置和速率。当代经济学家们竭尽全力研究的也无非是用什么技术印钱,在什么时机印钱……但革命之后,人们很可能发现“放血”本身就是错误的,甚至许多原先认为的疾病压根就不是病(比如同性恋),也就是说,旧范式下许多学者毕生都在精益求精地研究的是针对莫须有的问题的必定无效的解法的改进。这也是为何旧范式下造诣颇高的学者们往往极力抵制新范式。
5.革命引起的是生态剧变
革命虽然肇始于某个具体的领域,但任何时代,人类知识中的任何部分都是互相关联着的,天文学与数学、自然哲学/物理学、乃至伦理学和政治学都有关联。哥白尼让地球动起来之后,基于亚里士多德有限宇宙的物理学模型受到了牵连,不再能够成立了。但这并不是哥白尼擅长的领域,因此哥白尼对其理论引起的力学问题并不是特别在意,但自然哲学家不得不认真对待,最终到伽利略和牛顿才把分裂的天文学和物理学重新整合起来。而进一步造成的物理学和伦理学之间的撕裂最终也没有得到弥合,各门知识领域之间的相互关系都要重新建立起来,政治、经济和法律领域也受到深刻的影响。
在生态剧变之初可能是某些环境方面的新变化,某些物种抢先完成突变而适应了新环境,对于老的生态系统而言,这些新物种就像是入侵物种那样肆意繁衍,破坏着原先保持稳定的生态链条,同时创造着新的环境。其它物种如果不能及时适应新的环境,势必消亡或者边缘化。
比特币产生的背景是互联网时代,是应运而生的一个新物种。它不仅会在新环境下如鱼得水地疯狂繁殖,也会破坏旧环境下的许多生态关系,诸如政府与市场的关系,乃至国际政治和外交方面的关系都将受到挑战。更适应新世界的生存策略很可能在旧世界中处于弱势,但如果迟迟不能适应新世界最终也难免被淘汰。因此在这一重新洗牌的过程中很难找到最优的生存策略,最好的办法可能只是顺其自然。
6.革命之初新技术并不更好用
革命既然是一个整体的生态剧变,那么在革命初期,新的生态结构尚未稳定下来之际,一些率先突变的物种在旧的环境下看并无明显优势,甚至经常处于劣势。
比如汽车比马车更便利吗?这不仅取决于汽车本身的性质,也取决于相应的环境。在一个没有加油站,找不到停车位,只能找到马车夫而找不到驾驶员,公路也专为马车设计的地方,汽车恐怕并不比马车方便。任何技术都不是一个孤立的设备,背后总有一整套互相勾连的生态链条。蒸汽机、火车、电等等,最初作为一个新玩意孤立地出现时都不过是一些不知所谓的玩具。
哥白尼体系也是类似,它最初出现时,预测精度并不比托勒密体系高多少,而且它与旧的物理学割断了联系,无法解释许多原本不成问题的力学困难,恒星视差问题和恒星视大小问题都要等高倍率天文望远镜之后才得到破解。直到伽利略或牛顿之后,新科学才算是能够自圆其说,在此之前可以说“反例”颇多。
新生的比特币作为货币而言往往也并不好用,技术门槛、价格波动等等,使得它作为货币的职能发挥得并不优越。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们不得不等待整个生态链条的逐步完善。
7.最初的追随者并不都很理性
抵制革命的人并不总是食古不化的老顽固,事实上抵制革命的人往往比投身革命的人更加理智。前面说到,革命之初新技术并不显得更加优越,而且革命肇始于人们对旧范式下解决难题越来越不耐烦的危机状态,但究竟什么时候应该放弃旧范式而寻求其它方案,这本身并没有一个能够理性判断的标准,“不耐烦”往往是颇为情绪化的。事实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一个理性的人确实不应该过早放弃在常规范式下解决问题的努力,如果一遇到异常现象就想着要去推翻基础理论,那么科学根本难以发展累积起来。技术领域也是类似,多数技术创新都只是针对现有技术框架下的一些细微调整,例如如何让邮递更快速一点,让电话更清晰一点,让汽车更省油一点等等。至于要整个颠覆邮政业,整个改变电话的意义,这毕竟是少见的情况。如果大家都一门心思只想发明“新东西”而没有耐心慢慢改进现成的技术,技术的发展也将失去动力。
革命性的新科学乍出现时往往更像玄学,新技术乍出现时往往更像玩具,投身其中的人们未必都是出于严肃的理性权衡,带有某些非理性的狂热心态也并不奇怪。比如布鲁诺就是典型的因为狂热的异端信仰而追捧哥白尼的人(他是因为宗教异端而被烧死的),这些人实质上未必对哥白尼学说有充分的理解,但这批人也是新学说早期传播过程中的重要力量。比特币圈子可能稍微单纯一些,但也难免鱼龙混杂,极端的无政府主义、匿名者、黑客、毒贩等等当今世界的“异端”们成为早期传播的重要力量。
8.新旧范式不可通约
不可通约,又译为不可公度,也是库恩范式理论的一个重要概念,指的是不同范式之间难以找到一个共通的衡量基准。科学讲究摆事实讲道理,但什么是公认的事实,怎样讲理更有效,这背后的衡量标准本身也是某一范式之内的。例如哥白尼去除了匀速点,让数学结构显得更简洁,但放弃了自然哲学方面的圆满融洽,直到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仍然没有解决自然哲学的破缺,而是最终以数学原理取代了自然哲学,用How的问题取代了Why的问题。即便到了现在,我们也很难说在绝对的意义上新范式一定比旧范式优越,而是只能说在某种标准下新范式更优越,而这种标准被现在的人们普遍认同。
比特币和法币体系的争执也是如此,法币体系所标榜的优越性,如所谓法偿性、国家信用,在比特币世界中恰恰是缺陷所在。政府能够通过货币政策干预市场这一点也被法币世界认为理所当然的,而比特币世界认为压根不需要。但政府对市场的干预一定是好事或一定是坏事吗?这一点很难有超越各范式之上的客观公断。我们认为自由是基本原则,而另一些人认为稳定才是头等大事,政府维稳是理所当然的。但如果法币系统濒临崩溃,市场反而不稳定了,是不是证明政府不该干预了呢?当然不是,法币体系的信徒只会认为之前的干预政策不够好,接下来怎样制定一个更有效的干预政策,而永远不会想到压根放弃干预政策。就像古代的王朝更迭,再怎么民不聊生时,人们只会想到怎么换一个好皇帝,而总也想不到压根不要皇帝是否可能。即便没有皇帝的新制度出现,按照古代人的标准,这一礼坏乐崩、物欲横流的乱世也未必比之前的王朝更好。
比特币信徒相信国家通过货币政策干预自由市场的行为压根是不需要的,但我们事实上没有绝对客观的证据来支持这一点,首先这一新的自由市场尚未形成,而它在逐渐形成之初,由于整个生态链条尚未健全,很可能在很多方面都比不上原先的体系。即便到它最终形成之际,也未必在任何标准下都更加优越。
当然,不可通约并不意味着不可对话,不同范式之间当然也是可对话,甚至可比较的。比特币玩家可以去指点法币系统的”危机“,同时防御其他人对比特币理念的质疑。但任何争执都有其相应的语境和立场,如果脱离自己所站的立场而把自己的视角奉为客观,往往就难以互相理解。